[风俗礼仪]“进门脱鞋”谈

    在美国旧金山的英文日报《独立报》上，读到一篇关于礼貌方面的问答。问题是这样的： 　　上星期，我到一位女性同事家去拿点东西。我一进门，她就要我把鞋子脱掉。她在亚洲一个国家出生，我想这该是她母国的一种习俗。如果我进她家来是参加社交活动，或者，我要在她屋里逗留相当久，我会毫无异议地照办的，可是，我不过一进一出，顶多待上两分钟。我不走不行，送我来的人把车停在街心，久了要吃罚单。我的鞋子是系带的，穿脱颇为费劲。在她家的走廊里脱鞋子，对我来说实在尴尬。当然，我不是不晓得，到了别人的家，要尊重人家的文化，按人家的行为准则办。但这仅是一方面，根据先入为主的文化，在自己的国家，被人家逼着，勉为其难地脱鞋子，多少感到奇怪，不怎么舒服。如果到外国去，我当然愿意入乡随俗。进一步说，在人家的家里，打赤脚算不算卫生也是问题，如果到访的客人中，有患香港脚或者别种足科病的，传染给别人怎么办？不管怎样说，我一旦走出家门，就不想脱下鞋子。 　　话说回来，我连“客人”都不算，不过是进来拿点东西罢了。我把鞋子脱了，走进去，原因是怕不这么做，被人指为不礼貌。这位读者问：在这种场合下，我该怎么办？如果我对主人说：“谢谢，鞋子不脱了，我马上就走。我在走廊里等，你把东西拿来好了。”算不算无礼？ 　　对上述疑问，礼仪专家自然有答案，不过我暂且搁下，先自家作点发挥。 　　进门脱鞋，在同胞中间，早已约定俗成。揆于自身经验，客人进家门，有三种情况：一，二话没说，脱鞋，换上拖鞋。大凡“属我族类”，几无例外；二，问主人要不要脱鞋。我的答复都在两可之间：随便。原因之一，是我性近邋遢一派，原因之二，我家二楼是硬木地板，不那么痛恨尘土。三，穿着鞋子长驱直入。一般是“非我族类”。对此我无所谓，我家女主人则敢怒不敢言，进到卧室才偷偷大摇其头。来者若不是生客，也不是来安装有线电视和电话的工人的话，她会作出程度不等的暗示。 　　这乃是在美生活的中国人的习惯。这一点，可算名闻遐迩。主流社会的中坚人物，一面主张“不要拿固定模式去套某一族裔”，一边也默认这是中国人的特色。证据是，财大气粗的“太平洋煤电公司”的节能广告，同一内容分别配上英语和广东话。在广东话广告的最后，爷爷向进门后忙于关电器开关的孙子吆喝：“除鞋呀！”在英语广告中却无这一花絮。终于，连小偷也懂得，爆窃前先窥看大门旁边，有没有鞋柜或者一堆鞋子。如有，就是中国人家，闯进去搜掠，一定有油水。因为中国人爱在家放现金和首饰。洋人呢，贵重物品锁进银行的保险箱，钱存进银行，随身带的是信用卡，家里最贵重的可能是笨重的电视机，数码照相机和电脑。此所以警方训喻：勿在门旁放鞋子。 　　不过，这习惯，并不如列祖列宗神位、年糕、月饼和粽子一般，是从华夏这礼义之邦传入的。我在国内生活了30多春秋，从没见过哪个人家，要客人脱掉任何一种足下之物。从格格脆响的木屐、汽车轮胎所作、樵夫爱穿的“上山下水”鞋、拖鞋到各式各样的鞋子，然后才恩准进屋。当然，偶然也实行，雨天访友，那双踏过田埂泥泞的雨靴，是要脱掉的，不然，介砖或者水泥地板就成了大花脸。近20年来，国内是否作“曲线引进”，把海外华人的习惯嫁接到地道的华夏生活方式去，要进家门的脱鞋，我未作过广泛的民意调查，不敢妄言。可以肯定的是，如果家里铺了地毯，那么，佣人把客人迎入时，一手接过大衣，一手送上拖鞋，是毫不奇怪的。于是有了疑问：“进门脱鞋”可否上升到“文化”的层面，算为国粹的一脉？该不算吧？对主人待客的礼数，是有诸多讲究的。周公“一饭三吐哺，一沐三握发”——因连番来了客人，如此迫不及待，以致吃饭时三次吐掉口里食物，洗头时三次提着湿漉漉的头发跑去迎迓，却从来没见主人要嘉宾脱下鞋子，赤足大仙般在客厅高谈阔论的。 　　既然此举不算国粹，通用范围也以中国以外的华人社会为限，那么，目的何在呢？清洁。具体地说，是把外头的尘土拒于地毯之外。这么一来，颇有点自我中心的味道。客人为了贵宅的地毯，不得不冒散布臭味的大不韪，冒受香港脚传染的危险，冒破袜出洋相的尴尬，如果不算牺牲，也是小小的不便。须知，社交，完全是“面子”上的经营。 　　为了家里地毯的干净，不惜让客人脱鞋，颇有“卫生第一”的庄严意义。想起过去，中国人为洋人诟病的恶习，随地吐痰，随处扔垃圾。从前洋人开恶意的玩笑，说唐人街最容易找——凭鼻子就行——老远就闻到垃圾的味道。此法，和在大陆找公厕如出一辙。看来，至少在内政方面，有一块不沾染外来尘土的地毯，可为我们“爱干净”的实证。 　　最后，且看看礼仪专家对开头的“读者问”如何作答：礼仪专家说：“我想，下次你如果遇到类似情况，这样回答也许好一些：‘谢谢，我不能进去，我的朋友没地方停车，一拿到东西我就得走。’你连门也不入，自然免去下一步：被迫脱鞋子，你再作拒绝。” 　　且搁下“香港脚”不说，因为干燥的地板传染足科疾病的可能微乎其微。你在“尊重别国风俗”这方面保持敏感是对的，兼容并蓄，正是文化多元社会的特征。我也同意你所说的，每个国家都自有风俗，我们身处其中时要依之行事。但这仅是一方面。另一方面是，对自己的家，每个人都愿意拥有主宰权(比如说，这位亚洲出生的女士，到你家去，很可能不脱鞋。)在家不穿鞋，对一些族群来说，是举足轻重的事，原因之一，就是鞋子在外面弄脏了，即使它干净，也是脏的象征。 　　我的一位旧同事，是这样解决难题的：她家大门内有一个柜子，里面放着好多对型号不一的拖鞋，旁边还有一矮凳。客人进门，她请客人坐下，把鞋子脱下，换上拖鞋，然后上楼。这样一来，即使你的袜子有破洞，也不至脸红了。” 　　专家不愧是专家，够圆通的了。至于国人其他的习性，也可作如是观。